你拉起我的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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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发布时间：2004-09-18 00:15:53

　　 七岁那年，我第一次经历搬家。
　　我是一个内向的女孩，内向到孤僻。小伙伴们都害怕我，因为我身上的疤痕。那次在开水中的挣扎并没有留给我什么记忆，上帝为了惩罚我的调皮，没有将那些恐怖的东西抹去，希望凭此让我铭记。我宽恕了上帝这个小小的冲动，心中时常感念他的仁慈，因为他只伤害了我的右臂，无论如何，保住了我的脸——它是我的骄傲。但是小伙伴们不会感念，只有恐惧、恶心和既而的疏远。
　　我喜欢四样东西：镜子、冬天、手套和小提琴。
　　妈妈是搞美术的，我优秀地继承了她的出色的美感，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蛋。几乎没有朋友，喜欢也不得不独处的我，在镜子前找到了快乐。我对着镜子里面的她说话，没完没了，她和我一样不停地说，我就像原谅上帝一样，原谅她和我抢着说话，因为我知道，她的耳朵在听，心也在听。这对我来说，已经足够。休闲居 编 辑
　　其实我内心还是希望将那些丑陋掩盖的。所以，当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，就是冬天，我的心就前所未有地坦然，因为那时侯，我和别人再没有什么不同。天那么冷，我再不会忍不住卷起袖子；总是冰凉的手，更不会轻易摘掉手套。
　　爸爸妈妈并不是故意的，他们实在太忙，没时间陪我，我不在意。我反倒很感激他们，送我一把漂亮的小提琴，请老师来教我。当我独自演奏时，我觉得自己很伟大，是我，让它的生命成了彩色，放出光芒。
　　我该上小学的时候，随爸爸妈妈来到另一个城市，什么都变了，我不会给过去以及过去的一切留下任何东西。眼前是绚丽夺目的霓红闪烁，车水马龙的人头攒动，宁静温馨的雅舍新居和完全陌生的邻居学校。
　　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到邻居家做客。我很紧张，腼腆又羞涩。那个房间不断地传出美妙的钢琴声，但美妙里没有快乐。我听见大人的谈话，知道那里有一个哥哥，他很倔强，不愿意出来见客人。我忽然有一种冲动，跑去拿了我的小提琴，跟上曲子拉了起来。一曲终，我轻轻地推开门，钢琴前的小哥哥扭头看着我。我冲他微笑，开始拉一首我最喜欢的非常快乐的曲子，每当那个时候，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翩翩起舞的天使。小哥哥望着我，我也望着他，我用眼睛请他为我伴奏。他转过脸，如我所愿。他渐渐活跃，我听得出，他收到了我的快乐，我们开始分享。我在心里暗暗吃惊自己的举动。
　　“你是新来的邻居吗？”美妙的快乐还在耳边缈绕。
　　“恩。”我又回到了原来。
　　“你叫什么？”他从椅子上下来，向我走来。
　　“我叫吴画。”
　　“我叫倪听。你在哪儿上学？”
　　“我要上一年级了，就在社区里的纯元小学。”
　　他示意我随他出去。“妈妈，吴画也在纯元上学。”
　　这时两位妈妈很高兴地望着我们，倪听的妈妈说：“我们正在说呢，你们愿意一起上学吗？”倪听转身看着我：“好吗？”
　　他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小朋友，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，努力地点着头。
　　回家后妈妈表扬我表现好，我的心里一直想着和倪听一起上学的事，特别地激动。但有一件事一直让我担忧。那就是我的伤痕。那天他并没有看见，但他一定会发现的，迟早会的。那时我该怎么办？
　　开学后我们总是一起去上学，他读二年级。我总是在他的左边，避免他有机会发现。班里已经有同学知道，常常小声议论。但没有像小时侯那样大模大样地躲避。这样我已经非常满意了。不过有一个小男孩总是在我身旁烦我，我忍不住和他发起火来，没想到他竟报复我。
　　那天放学倪听来等我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开心地走着。突然我右后方撞来一个人，拽起我的手就大喊：“快看吴画的手！”这下可好，我的袖子滑下来，一只褶皱的手臂暴露出来，我看见自己魔鬼般的手臂似乎瞬间变成了千万只蝙蝠，叽叽喳喳地将我包围。我缩回手哭着跑开。余光里倪听吃惊的表情在我脑海中地震般晃动。我伤心极了，不仅仅是让人们看见了，这我可以承受，而是因为被倪听看见了，我会失去这个好朋友，以后再不会有人和我一起上学，和我一起写作业，和我一起练琴……
　　“吴画！”
　　急促的脚步，熟悉的声音，喘息……我害怕极了，拼了命地跑。然而他还是追上了，一把拉住我的右手，我条件反射似的缩回来，他追上我再一次拉住，这次他拉得很紧，甚至有些疼。
　　“停下来，听我说!”
　　我们两个都是气喘吁吁，我抬头望见了他眼中的诚恳。
　　“这没什么的，”现在他双手握着我的右手，那只右手在他手里似乎不那么丑了，好象还变好看了。
　　“真的，我不在乎。”他停顿一下：“以后我会天天拉着你。”
　　这时候，天地都变得明朗起来，这是最美的一天。
　　从此以后，他拉着我走了五年，无论是我喜欢的冬天，还是不喜欢的春天、夏天和秋天。从此以后，我爱上了所有的季节。
　　但是五年级暑假的夏令营回来后，妈妈告诉我他搬家了。
　　他在悄无声息中远我而去，从此以后那家的灯一直没亮过，再亮时，已经物是人非。
　　长大了，没有人再因为我的手臂惧而远之。我有很多朋友，他们也不在乎我的伤痕。但我忘不了他，还是喜欢想起他。在我们喜欢的房顶上拉小提琴，我会感到他的切近。我会不停的说话，尽管看不到他，但我知道他的耳朵在听，他的心在听。
　　十六岁时，我再一次经历搬家。这时候我已经有了很丰富的感情，对这里产生了强烈的依恋，因为只有这里还留着他的一点气息。
　　新家在新城市一个很美的地方，东面是公园，西面有一潭碧湖。
　　公园站是一个很繁闹的车站，上上下下来来去去一张张陌生的脸孔。晚上下学时趁着路灯光望着那里，淡淡地，心底有一种奇妙期盼，似乎在期盼一个人。
　　有一天，我照旧向那边望着，前前后后进站的车辆落下又收进一些人类。在两辆车的缝隙里我晃见一个身影，使我平静的心瞬间波涛汹涌。我止住匆匆的脚步，回身去看——那是一个浅蓝衬衫，白色裤子的男生，清澈又明朗，在微微的晚风里静静地等待，他一定在听着音乐，远远地都可以感觉到乐韵。我感到了一种熟悉，一种久违的舒心……是吗？会是吗？我看不到他的脸，他低着头我看不见……车辆开始移动挡住了我的视线，我焦急地找到出口穿过马路，走到那边时，最后一辆车开走，站台上空无了一人。
　　那天的怅然在我心中迂回弥留，每一次经过车站便更加地强烈……我决定恢复以前的习惯，到房顶上去。就算是人半是物全非，就算有可能怎么也找不到有他的感觉，从高处眺望一下这座新的城市，用别人不常用的角度了解和熟悉一下，总是不错的。
　　一个温和的夏末秋初的上午，我背上提琴，去亲近我的阳光。心情轻松又愉快，有一种喜事临头福星高照的喜悦。拥有美丽相貌的我现在也有不错的身材，长高了但没有变胖，爬高上低时并不会显得笨拙。扶着梯子向上爬，头顶有一个盖子，要把它推开才能上去。正当我伸手刚刚接触到它时，它自己开了，吓了我一跳，“啊”地叫了一声。上面探出个头，多亏探出个头，不然我会以为自己见了鬼，再也不会向上了。
　　他看了我一眼，伸出手：“上来吧，我拉你。”
　　这是多熟悉的声音，那张脸也似曾相识，我想起了车站的男孩，想起了倪听。在我心中巨浪翻滚的同时，我的手像机器一样没有感觉地伸了上去。我伸的是右手，正当我清醒过来后悔也许会吓到对方时，他已经握住了它。
　　我拍拍身上的灰尘抬起头，正碰上他炙热的目光。那双熟悉的眼睛，但我不敢冒昧地询问。赶快低下头走过去，顺手摘下琴盒。
　　就在这时，就在琴盒落下，与他擦肩的时候，我听见一个轻轻的声音：“吴画……”
　　吴画……吴画……吴画……吴画……吴画……
　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，我是听见了吗？我愣在原地，慢慢回头，他正迈步要下去。我也轻轻叫一声：“倪听……”
　　倪听……倪听……倪听……倪听……倪听……
　　他停住脚步，转过脸来，就像九年前的那次。
　　我坚定地告诉自己，就是他！就像九年前，我冲他微笑。
　　“吴画……”
　　“倪听……”
　　我又拉响了那首美妙的曲子，里面有无尽的快乐。
　　从此以后，他又拉起了我的手。